“福”饺子

　　赵兴国

　　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饺子在中国人心中的特殊地位，是其他饮食品种不能撼动的。尤其是在北方，且不说逢年过节要吃饺子，娶亲的队伍出发前的大清早要吃饺子，就连长辈训斥毛头小子也说：你才吃了几碗饺子呀？

　　人老精，鬼老灵。也不知历经几世几劫，修炼至今的饺子也有了灵气，身上罩着一圈圈若隐若现的光环。在老家，有一类饺子，不能明说，那就是男孩第一次带女朋友进家门，要吃饺子。老人称呼这叫“捏嘴”，意思是要将来的媳妇儿进门儿后要少说话。这个称呼很形象，你想想看，包饺子的时候，两手的拇指食指用力把饺子皮儿合上的动作，是不是像捏嘴呢？能大张旗鼓说到明面儿上的，那还是“福”饺子。每年腊月三十儿晚上，千家万户，谁家不包几个“福”饺子呢？我们家便是其中之一。

　　大年三十儿下午，贴了春联挂了红灯笼之后，父亲和我去上坟，母亲和妻子做饭。等我们给老坟添土压纸回来，母亲他们就已经把晚饭做好了。这时候，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路上几乎看不到有行人，偶尔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吃了晚饭，我和父亲做几样菜喝酒，母亲和妻子则在一旁切馅儿和面包饺子。酒味儿，菜味儿，馅味儿，面味儿，混合着电视机里面的春晚，形成一团温润的中国独有的年味儿，氤氲在点点星空下这间小小的农舍里。妻子擀皮儿，母亲包。擀面杖儿在面板上咯噔咯噔一下下快活地碾动，小小的面团变成一片圆圆的饺子皮儿。饺子皮儿在母亲手里像一只跳跃的白色小鸡仔，填了馅儿，变成一个个饺子。它们一排排腆胸叠肚的排列在盖垫（老家用麻绳把高粱秸秆串起来制成的锅盖）上，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的味道。最后，母亲把早准备好的一枚硬币拿过来，说：“咱今年包几个‘福’饺子呢？包三个吧，一个钱的，两个豆腐的。”不多时，三个‘福’饺子，就站在队尾了，和大部队一起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从我记事儿起，每年母亲都要包“福”饺子，她说谁吃到“福”饺子，新的一年谁就有福气，这一年什么事儿都会顺顺当当的。好像每年我都会吃到“福”饺子。

　　大年初一清晨，在鞭炮的轰鸣声里，新年庄严地向世界敞开了大门。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热腾腾的饺子端到桌上了。此时，那一队队豪迈的饺子经过柴火沸水的洗礼，业已乖乖的冒着热气躺倒在碗里。母亲一边串饺子（为了防止刚出锅饺子粘在一起，把饺子重新再盛到另外的一个碗里）一边招呼我把懒床的儿子叫起来。母亲串饺子的时候，很认真，很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隆重的典礼。老人家左手端住瓷碗，右手拿着竹筷，竹筷贴着碗内侧轻轻的探下去，探下去，然后再轻轻地搅动一下，动作那样轻，好像碗里有不可触碰的亿万珍宝一般。随着母亲的搅动，一团团热气在碗口升腾起来，在这间农家小屋里弥散开一层淡淡的雾气，和窗户玻璃上的剔透精致的窗花相映成趣，而窗外，是亿万颗鞭炮炸响的声音汇成的洪流，在天地间回响。偶尔，母亲会用筷子小心地夹起一个饺子，轻轻摆放在瓷碗里，然后还用筷子压一下，就像在春天的土地里，埋下一粒种子。

　　我喊了半天，儿子就是不动弹。

　　母亲说：“算了算了，不起不起吧。给他端过去一碗，让他在被窝里吃。”

　　我说：“那怎么行呢？”

　　母亲说：“大过年的，别吵吵，一家人消消停停的就好，惹得他哭哭咧咧的干啥。”

　　吃着吃着，儿子忽然把一个已经吃进嘴的饺子吐出来。

　　儿子看着碗里的饺子说：“这是什么呀？”

　　母亲走过去，看了看，说：“这是‘福’饺子，你有福啊。”

　　儿子皱皱眉，说：“我不吃这个。”

　　母亲笑着说：“傻小子，‘福’饺子，这一年不生病不长灾，硬硬朗朗的，快吃了吧。”

　　过了一会儿，父亲笑着说：“我的碗里也有一个呢。”

　　母亲回来坐下，说：“还有一个钱的，看看在谁碗里，谁吃着谁有福，挣大钱。”

　　忽然，她“咦”的一声，慢慢把吃进嘴里的半个饺子放到碗里。那是半个‘福’饺子。她看着我，一脸的疑惑，说：“怎么在我的碗里呢？”

　　我说：“您有福啊。”

　　母亲思量了一下，笑着说：“都有福，都有福，咱一家人都有福。”

　　看着我两鬓斑白的母亲，我的眼睛忽然很是酸涩，我忙站起来问：“有要‘忌讳（醋）’的吗？”母亲说：“对啊，老了老了，忘了，别忘了醋碗里，点上点儿香油珠儿。”

　　其实，昨晚包饺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母亲像过去一样，在每个‘福’饺子上都做了细微的记号，刚才在串饺子的时候，分别把“福”饺子放在我们的碗里，我趁她哄孙子的功夫，把她故意放到我碗里的‘福’饺子，悄悄夹回到老人家的碗里了。一个小小的“福”饺子里，充盈着母亲对儿女多少的祝福啊，唯独遗忘了她自己。

　　我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个“福”饺子放进嘴里，一丝幸福的笑容，在老人家的脸上散开，如那漫天飞舞的烟花一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