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朋友圈是个奇怪的存在,生活在那里的人仿佛和身边的人不在一个星球上,核心特点是夸张——那里展出的生活要么特好,要么特糟,或者特怪,唯一不能的就是平凡。比如前两天大热的帖子《山东归来不喝酒——从山东活着回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炒的是山东人酒量大的老嗑,作为一名在山东活了二十几年,见过大量酒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山东人的人,有理由怀疑自己生活在假山东。地域标签这一类的话题在全世界都有市场,不管这个标签是多么的过时或者根本就不曾存在。比如总是有人追问广东人,你们是不是真的什么都吃?广东人只好回答:“是,娶个老婆就做成老婆饼,开的车就弄成车仔面,船也不放过,煮成艇仔粥。”

说回到酒。春天的主角理应是植物,草木复苏。可春天与酒,就是清少纳言写入《枕草子》,怕也要认为是相配的事吧。我喜欢的句子:一片春愁待酒浇,桃李春风一杯酒、春风吹酒上轻红……就连最近大热的电视剧里,也有折颜上神亲酿的“桃花醉”,高兴时喝,失意时喝,恋爱时喝,失恋了更要喝。

桃花醉当然不是桃花酿的酒,桃花是酿不成酒的,应该是成酒后再借些桃花的颜色与香气。就像我大学时崇拜的女同学,有点酒量,可以陪她的父亲喝一点儿玫瑰烧——就是上好的烧酒泡入玫瑰花蕾,作用也是提色增香。或者韩国餐馆里的柠檬烧,都是这个类型。

酿酒,植物的果实、种子,或者块茎,这沉默的纯净的物,要经过很多道程序,很漫长的过程,才会化为有魔力的水,化为迷思、幻想和美,也化为沉沦、放纵和疯狂。

宁静的植物能转化为让人迷狂的酒精,必要条件是淀粉和糖,经过发酵转化成酒精和二氧化碳。这么说是煞风景的,李敬泽在《青鸟故事集》里写道:知识有时是对世界之美的毁坏,有些事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我宁愿相信,酒精是锁在植物身体里的灵魂,酿造使它们脱离了沉重的躯体,实现了最轻盈的飞升,当它们进入人类的躯体,人类的理性世界突然崩塌……

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酒也应归入奢侈品,只有果腹之外粮食或果子有剩余,才可以酿酒来满足人类奇怪的需求。这种从植物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带有神性的液体,或纯净透明,或呈现出红宝石、淡金、琥珀等华贵沉迷的颜色,它教会了人类许多东西,他们由此体会着什么是甘、什么是涩、什么是绵柔、什么是兼香,什么是泥一般的消沉颓废,什么又是火一般燃烧的暴烈。通过酒,他们接受了一种生活情调和生活哲学,人类对此心醉神迷。

当然,所有春风沉醉的晚上都是美好的,难的是第二天,如何托着疼得欲裂的头,强忍着心头欲呕的烦恶,去面对让你晕眩的春阳。喝酒的情境有多美好,醉酒的后果就有多难堪。对以克制为美德的人来说,频繁的醉酒是奇怪的行为,以我爹那军人管教子女的方式,必是要用背包带捆起来打的。然而当年龄把人变得更有理解力、包容心,知道这世界有足够的丰富性时,我宁愿借用蒙哥大汗回答劝他改信基督教的欧洲使者鲁布鲁克的话:“神既然让我们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长,他也一定容许我们有不同的做事方法。神给你们圣经,是你们基督徒自己不遵守,你在圣经中难道读过说一个教徒应该指摘别人的错误吗?”说得多好,就像我们并不了解他人经历了什么,怎么敢自以为有权向人家宣布应该怎样生活。说到底,“你们怎能知道上帝应该向谁表示慈悲?”

即使是在全球化的今天,人和人之间的误解与沟壑,并未比古代互不往来时更少。沉默的植物,在你血管里叫嚣的酒精,仿佛是一面有着神奇魔力的双面镜子,不同性情的人在镜子的两边凝视,其实,他们看到的东西是一样的——误读、愕然、不解、鄙视,并以为那就是对方。

春风,吹得花开,也吹得花落；吹得人沉醉,也吹醉了宿醉。一切都将离去,解与不解都将归为尘土。在时间的上游,那些日子已经过去。然而,人是由记忆来定义,由过去的日子来构成,它是昨夜细雨剪过的春韭,它是明朝深巷叫卖的杏花,它是深闺的一缕唾绒,它是小园的一抹屐痕,它是远方,它是归梦,它是春愁,它是杯酒……它撑起饱满的一个人,它是生活本身,也是生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