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长作济南人

　　我写过很多文章，很少有关于济南的，就像很少有关于亲人的。因为太熟悉，爱得太深，反而觉得任何语言都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深情。元好问在《济南杂诗十首》中上来就写道：“儿时曾过济南城，暗算存亡只自惊。四十二年弹指过，只疑来处是前生。”让人有强烈的恍惚与隔世之感。我写此文时恰好四十二岁，来到济南二十四年，生活在太平盛世，暗算存亡谈不上，这座城市的一呼一吸却是心感身受。进入不惑之年，突然怀疑时间其实是并不存在的，所以面对元好问关于来处前生的疑惑，我沉思了良久，认真地回味一下济南，才体会出他当时到底是一种什么心境。

　　唐天宝四年(公元745年)诗圣杜甫来济南旅游，在历下亭题下“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诗句，盛赞了这座老城的人杰地灵，也暗示了济南深厚的文化底蕴。济南的历史，从龙山文化时期算起，少说也有四五千年了，出几个名人，像大舜、邹衍、扁鹊、伏生、李清照、辛弃疾等，其实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济南人从不把这个挂在嘴边，我也不拿出来谝，我想说的是济南独有的地理风貌。

　　济南别名泉城，要说济南就绕不过这个“泉”字。二十多年前我高考时，成绩还是可以小吹一把的，报志愿时没有报“京上广”的大学，而是从第一志愿到最末一个志愿，共二十来个吧，全填的山东大学。事后父亲知道了，曾很愤怒地问我，你这个搞法考不上咋办？我作为一个文青昂着高傲的头颅说，考不上就不念。其实我对山东大学是个啥学校一点概念也没有，报它就因为它在济南，而且是济南最好的大学。我想到济南读书就因为听说济南是个泉城，有七十二名泉，还有个大明湖。我检索了那一年关于济南的诗，写得最多的题材是山，其次是爱，再次是花，再次是泉。我就乐了。“泉”在古代和“钱”通假，“山爱花钱”，谁不爱花钱？于是我就扛着一个巨大的棉被卷，兴冲冲地来了。

　　来了就爱上了这座老城。真的，其实济南才是真正的水城，根本不用去注册什么水城的商标。“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试问以华夏之广，哪里还寻得到第二个这样有味道的城市？所以每每别人调侃济南是个大县城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恼，城里是乡，乡里有城，这是一种外人难以体味的境界。尤其是济南位于济水之南、泰山之阴，北面又有黄河流过，山也高水也高，形成了一个独特的V形，丹·布朗在解构基督教的圣杯时观点独到地说，“圣杯”其实是一个杯状的V形，它是女性子宫的象征，代表着对生命的孕育。而中国的道教也认为，天为乾(阳)，地为坤(阴)，大地就是用来孕育生命的，对处处充盈着泉水的V字形构造的济南来说，它既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之源，更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容器，各种各样的时尚元素到了这里都水波不惊。所以，你不要期望济南会是一个时尚前沿的城市，它却一定是一个内涵深蕴的城市。生活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就像胎儿生活在子宫中一样，温暖，湿润，安全。诗人山青的《趵突泉》歌颂的就是泉对生命的孕育：

　　“哗哗、哗哗、哗哗……

　　三姊妹说什么知心话？

　　问它、问它、问它，

　　任你千呼万唤全不回答。

　　姐妹不回答，并行历山下，

　　嫁的是乡土，育的是禾稼……”

　　我当年扛到济南的大棉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老舍先生的《济南的冬天》已经把济南的温暖描绘得家喻户晓了。济南冬天的阳光真是金不换，而夏日的柳色荷影更是如诗如画。怪不得元好问不把那些历史名流放在眼里：“匡山闻有读书堂，行过山前笑一场。可惜世间无李白，今人多少贺知章？”因为他生在乱世，生死存亡常在一线间，所以自由平和诗意的生活才是他最渴求的。“看山看水自由身，著处题诗发兴新。日日扁舟藕花里，有心长作济南人！”

　　遗山先生的心声，就是对泉城最好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