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梅剑华，山西大学哲学社会学学院教授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我们一开始读哲学，不少人因为对生活产生了困惑对哲学感兴趣，等我们读的哲学越来越多，似乎忘记了当初的困惑，一头扎进了文献里。不管是当代的分析哲学、伦理学，还是古代哲学、科技哲学，都成了一种专业的学问。我们注重清晰的定义、概念分析和逻辑论证，就每一个立场进行辩护或加以反驳。思考的问题越来越深、越来越细。惊回首，你当前思考的东西还是一开始困惑你的东西吗？

　　《你以为的人生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吗 ？》这本书把我们带回到到原始的大地、真实的生活。坊间关于人生意义探讨的哲学普及读物不外两种，一种接近专业的学术讨论，从对“意义”的语言分析开始。另一种接近大众的励志读物，充斥着各种精彩的人生故事。前者失之以专，后者失之于浅。你将读到的这本书在专业和大众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在这本书里面你会看到很多有意思的案例、故事、电影等等，但作者不限于此，而是从故事入手，展开系统分析论理，即事以论理，理在事中矣。

　　《你以为的人生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吗 ？》

　　作者: [英]朱利安·巴吉尼；译者: 吴奕俊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2022

　　生命的意义可以算是一个最基本、最重要，又最容易被哲学所忽视的问题。任何一个问题问到最后，必然问到生命的意义。人天生惊异，爱追问个为什么？今天看来，问为什么有两个维度。如果我们注意到人类的追问能力和背后的推理机制，就会找到人的基本能力是因果推断这一说法。我曾在珀尔《为什么：因果关系的新科学》导读里，就人类关于因果的追问做了一种讨论。在那里，只涉及到人们如何探索一个事情和另一个事情之间的关系时作出的推理。但另一种为什么关心的是追问链条，针对任何事情发问，只要将为什么的问题有意义的持续问下去，势必抵达生命的意义之问。程广云教授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什么是哲学问题时候，也谈到这一点，他说追问为什么到最后就是哲学问题。比较一下这两类为什么，对我们理解人工智能很有帮助，真正接近人类智能的人工智能不仅能够像人一样进行因果推断，还要能够回答这种关于为什么的生命意义的终极追问。

　　哲学可以做出自己的专业贡献，但要让人生富有意义，就不能只做个哲学家。休谟说：“做个哲学家吧。但在你全部的哲学之中，还是要做一个人。”探究生命的意义这一哲学问题也许是作为一个人的哲学家最有意义的一种方式吧。作者大致分两个部分来讨论生命的意义，首先介绍生命的起源来理解生命的意义；其次，作者考虑了若干让生命有意义的方式来思考生命的意义。关于生命从何而来大致有两种解释：一个接受创世说，上帝创造了一切包括生命；另一个是接受自然科学，人类的生命乃是亿万年演化而来。于国人而言，接受生命的演化解释几乎不言而喻，但稍加思考就会面临和托尔斯泰在《忏悔录》中的质疑：

　　“知识领域对我的生活的意义问题的回答总是：你就是你称为你的生命的那个东西；你是一些微粒的暂时的聚合物。这些微粒的相互关系和变化在你身上产生了你称为生命的东西。这个堆积体将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微粒的相互关系将会消失，你称为生命的东西和你的所有问题将会了结……然而，这个答案不是对问题的回答。我需要知道我生命的意义，但它是一个巨大的粒子这个事实，不仅不给予它意义，而且还摧毁任何可能的意义。”

　　托尔斯泰的质疑在今天看来就是对世界持有一种物理主义世界观的人的质疑，物理主义者如何理解生命的意义？是的，一切事物在基本层面都是物理的。今天的我们难以接受灵魂转世、永生、上帝这样一些宗教观念，科学取得巨大成功，科学观念深入人心。我们不再接受超自然的事物，而是化超越为内在，把神性、宗教性、精神性的元素凝聚于人类精神之中，这似乎就是人类和其他万物的不同。庄子说，“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从物理视角来看，天地万物莫非物理。庄子还有一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如果我们要深入理解人类的精神世界，就要注意到不同物理事物之间的性质差异，与其他物理事物相比，我们人类拥有突出的能力，能够认识事物，能够创造价值；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同时认识到，人类的认识和创造能力本身乃是自然过程的产物。

　　由于这些能力大多产生在人类感知周遭世界的层次上，并非物理科学所关心，因此物理科学对于种种日常感知现象的解释就捉襟见肘了。所谓万物具有某种精神性，并非时下的泛心论。而是天地一切事物乃至那些微观不可见的粒子，都因人类的认知而变得富有意义。物理学也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工具。生命的意义不能从它是巨大的粒子这一个事实得到彰显。毫无疑问，生命建立在巨大粒子集的基础之上，一旦生命成其为生命，就具有了自主性。对生命意义的解释，就需要在生命的同一层次上得到解释。不管生命为上帝所造抑或自然演化，只要是一个生命，他/她就要在世界之中有所作为。

　　正是行动塑造生命的意义。人类可以采取很多办法为生命赋予意义，例如帮助他人、追求崇高、寻求幸福、保持快乐、获得成功、活在当下、解放心灵，将每一天当成人生的最后一天来享受， 乃至认识到生命本身的无意义等等。作者对这一个个塑造生命意义的主张，引用大量的故事结合分析论证来帮助我们思考人生的意义。帮助他人当然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不管是舍身饲虎的高僧大德还是一辈子做好事的雷锋，他们的人生都充满意义，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意义。当然，帮助他人不是唯一提升生命意义的方式。甚至对于某一个特定的人，他也不能仅仅靠帮助他人获得生命的意义。生命是整全，在帮助他人的同时，一个人也可以寻求幸福或保持快乐。只有在丰富多彩的个人生活之中，帮助他人这种利他主义行为才变得富有意义。

　　一个绝对的利他主义者，也许是石黑一雄笔下的克拉拉，是被程序设定为利他主义的机器人。如果生活中没有偶然、没有可能没有结束，似乎我们就不再那样看待生命的意义。幸好小说中的克拉拉并非永生，而是被遗弃在机器人垃圾场了。生命之短暂，为生命赋予了意义，要是克拉拉会永远存活下去，石黑一雄的这部小说就没有必要写了。人类的自私和冷漠会因为克拉拉的永生而显得微不足道。我想，读者大概明白我的意思，活得更久不能为生命带来更多意义。阿尔贝·加缪在《鼠疫》一书中说到：“世界的秩序是由死亡塑造的。”

　　书中谈到著名伦理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对人生有限性的理解，在《马克罗普洛斯事件》中威廉姆斯指出，活得太久可能会让人感到“无聊、漠不关心、冷淡”。威廉姆斯乃是基于卡雷尔·贾佩克的同名戏剧，故事以一个靠某种永生血清活到 342 岁的女人为中心展开。这个女人最终决定停止使用永生血清。发现真相的人尊重她的意见，并且烧掉了血清的配方。威廉姆斯阐释了这部戏剧的寓意，即人类不适合永生，有限性塑造意义。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看到，人类的寿命在不断延长，医疗技术的迅猛发展，生物制药技术的发展，器官移植、延缓衰老、基因保存、脑机接口乃至意识上传，人类在不短挑战有限性的边界。如果人类的生物生命要得到巨大的改变，海德格尔所谓的有限性的“此之在” “向死而生”都要受到巨大的挑战。据说2021年是元宇宙元年，虚拟现实业已发展到相当现实的地步了。我们的人类已不再仅仅是赤手空拳的人类，种种高新技术增强了我们人类生命的各个方面，从头到脚；我们的世界也不限于自然世界，VR/AR/XR不断扩充虚拟世界的地盘。这一切都将重新调整我们对生命意义的理解。

　　《死亡的胜利》，文艺复兴早期作品，作者佚名。藏于锡耶纳国立美术馆。图片来源：Scala/Getty

　　作者坦言他在“本书详细地介绍了能够弄清楚人生意义这个问题的各种哲学式思考。”但是 “这个问题没有最终的答案。”我们关于各种让生命有意义的方式，并不存在哪一种比哪一种更好有价值，哪一种比哪一种更正确的标准，因为并不存在一个更高的视角来评判各自的选择。哲学家诺齐克曾提出著名的经验机器思想实验：想象有一台机器，一旦你进入机器就能得到各种虚拟的真实经验，让你体会最美妙的感觉，但是你一旦进去就不能回来。问你愿意进入这样一种经验机器吗？大部分人的选择是不进入这种虚拟的经验机器。但是，作者提醒我们：

　　“不过，我们应当小心现在不要犯错，把追求真实的愿望当作生命中凌驾于一切事物之上的至高价值。比如，如果另一个选择是在‘真实’世界里受到永无止境的折磨，那我们可能会选择进入虚拟现实机器。如果食物和住处这种最基本的需要都没有得到满足的话，那么这些渴望肯定也就没那么重要。挨饿的人不会把‘书写自己的命运’当成优先事项，而是想要面包。”

　　在现实中的人们虽然憧憬远方和梦想，但要紧的是有一个最不坏的选择来渡过当下。

　　阅读此书，未必能提升你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意义来自行动。不过，这种思考至少会让你明白你的行动和你的禀赋、兴趣、意志、机缘乃至梦想彼此交织。你的行动就是生命的开展，意义因此而彰显。读完这本书，最好的回应方式，就是去行动罢。

　　2021/12/28 晚

　　内容来源：本文内容整理自《你以为的人生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吗？》，【英】朱利安·巴吉尼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版权归作者及本书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作者及作品出处。

　　《你以为的人生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吗？》

　　朱利安·巴吉尼，英国哲学家，创办了《哲学家》杂志。他擅长将抽象、深奥的哲学问题与实际生活结合起来，再深入浅出地传达给大众读者。著有《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一头想要被吃掉的猪》《当哲学家遇上心理医生》《头条新闻背后的哲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