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们的积极进攻,李泌总是选择隐忍退让,避免正面交锋,这就像太极拳一样,通过柔软的方式将刚强的进攻力量化解于无形。与其说这是退让,不如说是“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是以退步的方式发出的心理攻势,让对方陷入骄傲自满的眩晕之中,而后在骄傲的顶点陷入自我毁灭。就像一杯浑浊的水,只要静下来等一等,水就能自然将杂质沉淀,何必急躁地摇来晃去?这真如老子的诘问: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李泌重新定义了力量的内涵:有时候,沉静是比进攻更强大的力量。

这正是李泌对道家哲学的理解,这种沉静、平和、追求自然的境界,在李泌进入政坛时就演变成隐忍退让,在李泌退居山林时就转化为潇洒自如。就像他年轻时写的那首诗那样,“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李泌的人生在朝廷与江湖两个维度之间展开,进则天下,退则山林,而在天衢与帝都之间,一以贯之的则是“道法自然”的不变信仰。

李泌的传奇一生迎合了后世对“布衣宰相”的浪漫猜想,后人在他的故事中又加入道教光怪陆离的想象,使得李泌充满了神秘甚至是魔幻的色彩。《邺侯家传》《邺侯外传》中记载的故事把宫廷政治与道教文化杂糅起来,更显得神秘莫测。

唐肃宗问李泌何时能廓清宇内,李泌回答说:“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而且,据说李泌“辟谷身轻,能行屏风上,每导引,骨节珊然有声”。这些离奇而近乎荒诞的演绎在把李泌抬上神坛的同时,也成功地让李泌在正统的史官那里受到冷遇。于是,李泌的生前身后竟形成了巨大的矛盾与反差,他曾经辅佐三代帝王,奋力阻止大唐的急速坠落,但是在史书中,他又是如此的寂寞孤独。

《旧唐书》对他的记载只有寥寥数段,而且明确写下李泌由于好谈神仙诡道,“故为代所轻,虽诡道求容,不为时君所重”。

直到欧阳修等人重新修订唐史时才对李泌的故事有了更为详尽的记载,而且给予了他更高的评价:“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卒而建上宰,近立功立名者。”但是史官是如此惜墨,即便是承认李泌的不世功勋,也不忘加一个“近”字,以此暗含对他好谈神仙诡道的轻视。

《资治通鉴》记载更多李泌立德立言立功的故事和细节,但是在故事的结尾,还不忘打上这样的封条,“泌有谋略而好谈神仙诡诞,故为世所轻”。

然而,就像当代国学家南怀瑾所言:“个性思想爱好仙佛,只是个人的好恶倾向,与经世学术,又有何妨?善用谋略拨乱反正、安邦定国,谋略有什么不好?”潜心修道,好谈神仙这只是生活领域的爱好,为什么非要以此对个人的功德形成偏见和歧视?这正是因为李泌的私人爱好侵犯到儒家思想体系的根本,而受到儒家正统史学的排斥。

孔子不是说“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吗?不是还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而李泌所追求的神仙诡道恰恰就是六合之外的怪力乱神,又岂能见容于蘸满儒家思想的史官之笔?

李泌,这个被正统儒家历史叙事遮蔽的天才宰相,揭示出所谓历史真实其实都需要经历某种思想体系的过滤与筛选。书写历史的人会根据他个人的价值观对历史进行剪裁,如果历史中的真实故事不符合这套价值观,就有可能对事实进行取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