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丸的慢悠漫游》是村上春树御用插画家安西水丸的旅游日志和心情素描。日本文人老饕笔下极具日式人文情调的食记和游记。村上春树说:“我那些配上水丸先生的画的文章,真是幸福的文章。

□　文景　整理

乐在酒醇、菜单吸引人

京都百万遍(地名)一家名叫“梁山泊”的料理店,我每次到京都一定前往光顾。中意那家店主要是因为酒香、鱼肥美。当然,还有许多好吃的菜色。

原本老饕最重视的就只有这些,但偏偏大多数料理店与居酒屋店主都想太多,忘了最简单的基本方面,反而拼命耍花哨,用天花乱坠的宣传语写菜单,酒的品位也奇差无比,只要是有交情的酒商,就摆他们的酒。这不是存心敷衍酒客吗?

就我而言,即使料理再好吃,如果酒不醇、不搭配,还是食不下咽。讲得更极端,料理普通没关系,但不能没有当地上等好酒。

而能让我们的满意度达到98％的店家,我想就是距离四谷站十字路口不远,位于小吃街“新道路”的“都”吧!

之所以知道这个好地方,还得感谢Ｓ社(出版社)的杂志副总编辑I先生。我一向佩服I先生那只对酒特别敏感、特别会闻香的鼻子,听到他盛赞“都”,就三步并做两步走,赶紧前往一探。

走到I先生描述的“新道路”,很快就进入一栋大楼,往里头走,差一点找不到招牌。找到隐蔽小店,颇有寻奇偶得的快感。或许这也是“都”的魅力之一。走进去一看,左手柜台前八个位子,右手边四张半榻榻米座位,正面里间还有容得十五人的座席。相对于狭窄入口,没想到里面这么宽敞,令人印象深刻。

“都”之令我开怀,不只是有适合下酒的菜肴,而且一整年都提供可口的关东煮。而关东煮蘸酱,特别是芥末辛辣刺鼻,也是一绝。然而更重要的,如果你是“日本清酒党”的忠贞党员,在这里绝对找得到效忠的对象。比如,我偏好的“梅锦”,吧台上随时可见。据说酒类进货操盘手是老板娘,显然她眼光不差。这里的鱼料理随季节变化。但其中像鲣鱼、醋腌青花鱼,任何季节去吃都美味无比。另外还有堪称绝品的臭鱼干,以及别处罕见的腌白萝卜皮,都是让人口齿留香的下酒好菜。　　去过几次之后,我便常邀请画家谷野文子一同前往。这家店除了有她喜欢的日本酒之外,在此品尝美酒、畅谈绘画,也是我的最乐。

“苏丁的画,有一幅描写狂风吹拂时的风景。你知道吧?”

文子小姐总是这样打开话题。她口中的苏丁,乃是立陶宛出生,与当代画坛泰斗莫迪里阿尼交情颇深的法国画家。

“嗯,我有印象。画的标题就是‘风’,是吧?”

我赶紧抓出模糊的记忆,接了文子的话。酒过三巡的微醺,脑袋虽不灵光,却更有飘飘然之感。我喜欢。

“好像是吧。画中有一条小径,远处树木以狂扫笔触刷描,确像风呼呼吹响林梢之感。每次有强风的日子,我总会想起苏丁的这幅作品。”

文子小姐对绘画的感性描述,总像诗那么优美,而且直指核心,不输给任何评论家。

此刻我静静地斟酒入喉。有时也会听得到邻座交谈,发现大多谈吐不俗。可见好店自能吸引高雅之士。

黄金水润喉之后,自然会想吃点什幺,便取来菜单。在雅致菜单中搜寻美食,又是一乐。

歌随时代演变,时代随歌流转

当今这个时代,即使你再讨厌卡拉OK,有时还是得拿起麦克风唱个一两首。我虽是日本人,但没想到我们民族竟会如此热爱在人前高歌。唱歌这档事,生手原本就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献丑,然而时代演变,如今大街小巷都是卡拉OK。难道是演艺人员歌艺水平下降所致?

说起唱歌,个人也绝不讨厌,有时还会随便哼哼,小学时代更曾在汇报演出上独唱。但小学时代的表演算不了数,长大的我压根儿不敢在人前一展歌喉。原因很简单,害羞是也,就像我也不敢当众跳迪斯科之类的舞。只要想象自己在人前跳舞、唱歌的驴样,就紧张得满头大汗。

卡拉OK,我一向敬而远之。首因是卡拉OK店中尽多硬要别人唱歌的家伙。

“喂,这次换你,唱吧!”

当众点名,躲也躲不掉。也许吧,都进卡拉OK了,死赖活赖不肯拿麦克风,岂不扫一座雅兴?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唱一曲。

被强迫总是不好的经验。打个比方好了,小弟我从孩童时期就喜欢画画,喜欢得不得了。因此常想,如果世上有“画画酒吧”该有多好。也就是,同好在此喝酒,还可画画作乐。若真有此类酒吧,我定呼朋引伴前往,而且率先作图一张,然后高喊:

“哪,这次换你了。画吧!”

若是这种情况,不擅长作画的人就伤脑筋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见硬要别人唱歌的做法不甚妥当。

前两天,我又被朋友邀往六本木的“深棕色音乐酒吧”。有时我在别处畅饮,带着醉意来此续摊。虽然有我不喜欢的卡拉OK,但这家酒吧的服务生年轻貌美,极具吸引力,妈妈桑邻爱子更有蛇蝎美人之姿,领班M小姐歌喉也不坏。我曾在M指点下,唱完北岛三郎的《北国渔场》。记得当时我唱一句“北国的渔场啊”,M就在旁边连敲两下膝盖帮我打节拍,我才继续唱“结冻的浪花”。

第一次带我前往“深棕色音乐酒吧”的,是在大学医院担任外科医生的森田安司。此君大我一岁,是同时代的人。他歌声优美,英语歌也不赖。

当时森田医生唱的是《随星流转》。此歌据说是清水实作词,利根一郎作曲,战后曾风靡一时。歌词描述战后黑市及街头流莺拉客的心酸。

又有一次,恰逢六月中旬,我在青山三丁目的街角和森田医生不期而遇。当时已经晚上六点左右,彼此都没事,就相约前往寿司店喝了几杯,然后接连续了第二摊、第三摊,最后循例进入“深棕色音乐酒吧”。曲线玲珑的妈妈桑立刻迎上来,领我们入座。心情大好,我等立刻大干苏格兰威士忌。森田医生于是拿起麦克风,用英语高歌《田纳西华尔兹》,我则唱了一首三桥美智也的《夕阳鸢》。凭我的歌喉,唱三桥美智也的歌实在太糟蹋他的名声,但毕竟我会唱的歌不多,唯独这首歌中考备考时常耳闻。

有道是“歌随时代演变,时代随歌流转”(尽是些胡言乱语)。时代进化到人人非唱歌不可的地步,着实令我困扰。

银座小巷和俳句诗人妈妈桑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回想起来,大概是进大学之后吧。我的亲戚甚至有人经营酒庄(不过,我出生后不久就关了),由此可见小弟与酒相当有缘。但我的母亲却最讨厌人家喝酒,有时我家附近举行祭典,难免有人喝醉闯进来,母亲甚至会闭门逐客。我想大概是她的近亲中曾出现酒鬼,才使她视酒如寇仇。结果也因为母亲这样,我家几乎没有人喝酒。

唯一的例外是我。不过,倒也不是为了反抗家风或者标新立异,想喝酒,原因很简单,就是长大了自然想喝两杯,结果就变成好饮之人。人活着是否饮酒,二者须取其一,最好尽早作出决断。

我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就是目前位于筑地的D广告代理公司。D公司如今已成世界最大广告代理公司,公司氛围颇似大学运动社团,新旧员工辈分分明,前辈对学弟学妹照顾得无微不至,学弟学妹则对前辈敬畏有加。

我一向不习惯运动社团这类气氛,但进D公司之后,还是常被前辈带去喝酒,而且每次都由前辈请客。

当时带领我走进酒国大观园的,乃是超级精英分子S前辈。S是日本拔尖秀异的人才,我也处处得他启发、受益良多。此君颇具文士风范,是早期日本知识分子的典型。

S前辈最常带我前往的酒肆,便是银座一丁目的“卯波”。

“卯波”位于银座一丁目林荫路旁的小巷中,只有吧台及两间大约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小巧玲珑。

S带领前往几次之后,我开始只身前往,渐渐地知道这里的妈妈桑就是名俳句诗人铃木真砂女。

后来读到真砂女小姐的俳句诗集(《铃木真砂女句集》),其中许多描写我童年时期住过的外房风景,令人回味。

我到“卯波”几乎都会先点竹荚鱼碎肉烤卷及和式烧卖,并从啤酒开始干杯。这两道菜都是“卯波”招牌菜。穿着和服、个头小小的妈妈桑虽已年过八十,仍精神奕奕地招呼内外。或许是出生与教养俱佳,妈妈桑的笑容有难以形容的魅力,也因此,我三不五时总往银座跑。

《水丸的慢悠漫游》

安西水丸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