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家风俗,大年初一不能动水。经过一天一夜的沉淀,大年初二清晨最先被汲取的井水,堪称“井华”,被睡不着觉的乡亲争相抢夺。可今年年初二,却没有人早早起床去“抢头水”。要问为啥?原来大家喝了上百年的水井被填平了,引得诸多乡亲空叹。

数算一下,村里的三口大井尚幸存一眼。村外东岭上,有一眼抗旱井,被填；村里这眼吃水井,被填；只有村边菜园周边那眼大井,还贮存着五六米深的水。

往年正月十五,村里乡亲都会制作青萝卜灯,放在井台边,照一照井边,祈祷来年免遭蛇蝎之害。萝卜灯的制作不仅是大人们的事,也是孩子们乐于参与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先用小铁勺在萝卜段中心剜出一个圆窝窝,形成灯碗状；把备好的雪白的棉花缠到火柴棍上,插在窝窝的中间,然后在窝窝中倒入一些花生油,这样一个地道的萝卜灯就做好了。

记忆中的吃水井,总是清澈见底。趴在井边,看井边青苔上阶,井底总有铁桶散落。水井旁住着的九旬老人,忘记了自己的岁数,还吆喝着自己还没长大。每天清晨,乡亲们挑着两个满满的水桶,湿漉漉的水溢出来,像蛇一样蜿蜒在村里的小巷。

这眼吃水井的岁数,与村子同龄。生产队时代,井前建起了村委会套院的房子。每年春节,外村的秧歌队会来表演,将村里一整年的娱乐高潮推向高峰。孩子们会爬上墙头,吃着奢侈的糖葫芦或糯米团子。

春夏秋冬,井畔常润。而今,随着这眼水井的退出,这些记忆只能越来越干瘪,讲给后来人听。最初读《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深深为辛苦简单但自由悠然的生活而感动。只要有粮食,有水源,便有人类的繁衍和迁徙。村里的先民也按这种生活方式,从沂南青驼老家,顺着蒙河,来到这两岭之间驻扎,一代代繁衍。

凿井而饮,不是一家一户独自为之。杜牧曾说:“古者井田,九顷八家,环而居之,一夫食一顷,中一顷树蔬凿井,而八家共汲之。”古往今来,自然村落往往以水井为中心散聚,村落的人出入相友,守望相助。

水井召唤着人们去晨汲,商贩也到井边人多的地方去卖货。乡间的集市、城中肆市,商贩和购物者云集,市场围绕水井而形成。汉唐长安城、明清北京城,依然围绕着水井而放大。水井也成了舆论场,各种八卦也在井绳的七上八下之间传来。

一口质朴的古井,像眼睛一样,看着当时人的种种变迁,也记住了那一桶桶乡愁。在不知不觉间,古井成了文化传播和赓续的最佳处所,要不然何来“洙泗渊源”与“斯文在兹”?去孔庙,拍打孔宅故井的千年石柱,恍惚间让人穿越时光隧道,想起畅饮此水的圣人旧事哲思；在孟庙,“天震井”的隐隐波光,也闪动着亚圣“民贵君轻”智者乐水情怀。

井底那些残存的瓦片,制作工艺可能早在龙山文化层中就被先民掌握。水井被填,可能是农耕文明衰败的细小征兆,但又是生活向好的信号:自来水入户,广场舞在村后的小超市广场前火起来,小伙伴们抱着手机抢五福,关注秧歌队的人也越来越少了。等老百姓住上楼房,村落被重新规整成耕地,可能水井曾在哪散落,都不会有人记得。

即便如此,我还是在寒风中,拍下一张已被填平的水井照片,希望记住那眼历经风霜、哺育村落的水井。也盼更多的村落,不要填平自己村庄的那些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