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食分子

1899年,北京有位叫王懿荣的金石学家去中药铺买药,这味中药叫龙骨——其实就是一些动物甲骨的化石。但这位金石学家眼力特别,他在这些龙骨上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些化石上刻着神秘的文字,这些文字后来被叫做甲骨文,是我们汉字的老祖宗。

比如:“贞:于王亥求年。”

比如:“庚申卜辛:我受黍年,三月。”

比如:“乙巳卜,以贞:雪,不其受年。”

我抄下的这三句话,里边都有一个字:年。

人们写下“年”的时候,是我们中华文明由石器文明进入农耕文明的节点:春种秋收,我们才得到一口吃的——如果丰收了,叫做年成好,如果歉收了,叫做年景差。

谷种谷熟,四季轮回,“年”有了时间概念——过年,不过是这个轮回中的一次。而三千个轮回,所有人朝着上天祈祷的,就是一个“年”:祈祷这一年,我们吃得饱；祝福这一年,天下人都有吃的。

“年”最早的形象是谷熟——就是一些谷壳,被装在半坡村的陶土大碗中。

二

“饥民暴动”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最常见的词汇:这意味着没有了吃的之后,有许多人会铤而走险——拿生命来做赌注,不过为了赢得一口吃的。

很多统治者都经常忘了这个教训:你剥夺了他们吃的权利,他们也会反过来剥夺你吃的权利——差别只不过是,你吃的是珍馐美味,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口饱腹的残汤剩饭。

我于是明白了那古老文字中包含了多么深远的意味:天下之久,不过一个“年”字；“年”字的背后,却隐隐露出的是一个“吃”字。

历史瞬间还原成一部“吃货志”:每一个朝代开启,总会成为盛世,所谓盛世,不过是人人有吃的；然后一群吃货变态地狂吃,另外一群没有吃的；于是“饥民暴动”再次发生……这样的轮回,就是我们历史的轮回。

三

我的记忆中:在一个普遍的春荒之年,农村冬末和春初都是饥荒月份。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很少有人没体验过饥饿的感觉。在一个寒冷的初春时节,大部分人家都欠缺粮食,有的人家可能连一口吃的都很难找到。

有一天晚上我家来了一个人:他是本村一个老实憨厚的人,哪家缺劳力都会叫他来帮忙,他也从不拒绝。那时候也不付工钱,一般会招呼他吃顿饭,或者给点儿粮食蔬菜什么的。

他这个时候到我家来,当然不是我家叫他来帮忙干活儿,他只是饿急了。

我很小,不懂。我妈立即就看出来了。

但我家既没有剩饭,也没有立刻拿来吃的东西。我们几个人坐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噼噼啪啪燃烧的木柴,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仿佛说话都觉得费力气。

后来,我妈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她去泡菜坛子那里,捞了一大碗酸泡菜出来,端给这个人。泡菜坛子里泡的青菜,是我饿了也不想去嚼的,这种青菜粗糙多筋,容易卡住牙齿。

那个人接过这个大搪瓷碗,几乎没用筷子,抓起里边的大片的酸泡菜就放进嘴里:他吃得咔嚓咔嚓响,我听得直吞口水。

我吞口水不是我想吃,而是我立刻想起了这种酸泡菜的酸,人在饿的时候想到这种酸,会立即分泌更多的口水……还有他嚼泡菜发出的那种咔嚓咔嚓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

四

现在有人喜欢说什么“吃文化”,但如果吃只是一个动物性的要求,那还有什么文化可谈?

据说孔子是一个可爱的吃货,他对吃的要求很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肉放时间稍长些,他是不会吃的；饭做得不熟、果子不成熟,他也不会吃。虽然在陈蔡之间有饿肚子的经历,但是孔夫子老人家既不会抢劫杀人,也不愿意低头,所以他虽然被人嘲笑,依然选择了不乞食。

吃也是吃货的纪念碑啊:廉者不受嗟来之食——这是要精神不顾口腹；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是要快乐不要口福。虽然吃货的要求放到最低,但精神的要求却放到最高。

不管吃是不是文化,吃货总会创造历史:穷奢极欲的吃货们,把自己祖宗的江山和天下给炖了吃了；饿极了的吃货们,则咔嚓咔嚓把秦朝唐朝元朝给咬得稀巴烂——这部煌煌历史巨著,似乎到处都是吃货们的咬痕。

每当过年的时候,穷人总是操心来年吃的。我相信如果有条件,每一个人都愿意变成优雅的吃货:那既有文化又能满足动物性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