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千年后,梁修先生移居千佛山下的舜耕山庄。此公谢绝人事经年,浑如退院老僧。但诗人老来卜居名山,毕竟是值得庆贺的事。一日,梁公示以他的新作《南园雅集序》。他雅擅丹青而八法淋漓,又有风人深致。这篇文章里,他追怀王谢兰亭之会、苏米西园之集,引起我很深的感动。他刻意用王羲之书《兰亭序》的笔法,将《南园雅集序》抄写一通。文辞雅洁、翰墨精妙,二美兼臻、不愧前修。他以学者而兼文士,学养、才情、胸襟都远离了这个奔兢的时代。

《论语》中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我和几位朋友私下谈天,以为梁公即赋“三变”之性。他温和闲雅,初接若讷讷不能言者,实则涯涘浩瀚,高自标置,议论不稍假借。有一年我陪徐超教授拜访梁公,徐老师出素册索书。越数日,梁公册页书就。翻开册页,首页赫然篆书三字“宁作我”!按《世说新语·品藻》载“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殷中军胸自有丘壑,丝毫不屈于桓大司马,也真算得上倔强了。梁公有一方闲章,文曰“行己有耻”。他耻于声闻过情,耻于与时流较短长,深自敛抑,不与世俯仰。中国文化里把风骨棱嶒的知识分子叫“士”,梁公就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士”。

二

梁修先生首先是一位学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他曾随殷孟伦先生等名宿研习文字、音韵、训诂之学,颇得诸老欣赏。殷先生八十寿诞时,梁修先生书联拜贺,文曰:“学先识字,循轨辙于汝南；教重传经,溯渊源于高密。”汝南借指文字学家许慎,高密借指经学家郑玄,所谓善为许郑之学,恰恰概括了老殷先生平生治学蕲向和成就。这幅寿联措语雅切,加以书迹之美,老殷先生特加咨赏,张之卧室。联语本是清代藏书家杨以增写给学者许瀚书信里的话,一经梁公拈出,施于石臞先生,安雅妥帖,若出己口,他腹笥的宽博渊雅,由此可以想见一斑。

梁公长时间在出版部门工作,多接学界名辈硕彦。他学殖深厚又复才情焕发,颇得学林前辈的嘉许。我曾见钱仲联、陈邦怀、袁行云、程千帆等人写给他的字幅,对梁公期许很高。但他持默守愚,非遇其人,从不侈谈学问。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荀子有两句话,可以作为注脚参看:“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梁公谨守至圣先师的遗训,读书不肯为人忙,不事述作,“以美其身”而已。

梁公是研精“小学”的学者,也是才情焕发的诗人。我第一次到他的新居拜访,只见一室萧然,一翁独坐,案头一部《谢宣城集》而已。他读书多,但并不喜欢卖弄书卷,所作辞气安雅、吐属浏亮,取径近于杨诚斋一派。梁老曾书赠我他的《观海源阁藏书印》诗,云:

姓字犹闻书卷香,

贞珉触手意凄凉。

海源秘籍久星散,

空对冷红话弆藏。

豪华落尽,真淳乃见。诗人才情,原不以镂玉雕琼、裁花剪叶取胜的。他偶画《菊蟹图》,题《鹧鸪天》三阕,其一云:

自笑浮生梦一场,

闲云野鸟各徜徉。

渐成懒散慵窥镜,

霜鬓偷添寸许长。

风快背,酒穿肠,

鲁戈无力挽残阳。

钟王身后几人在?

蚊脚蝇头空尔忙!

所谓“句中有人”,读者细读此作,则于梁公知过半矣!

三

但梁公为世人所知,多半还是因为他在书法、绘画和篆刻方面的造诣。我曾慨叹:梁修先生的书法不好懂,因为他的字写得“深”。“深”有几层含义。一是他临池久,家数多。先师蒋峻斋先生曾示以梁公所临宋四家卷子,赞曰:“不容易!”并亲为题耑。我也在偶然的机会得见梁公所临米芾《德忱帖》,乃一时兴起而濡墨者,笔迹骏逸,意态洒落,令人叹服。正因为他遍临众家,当其挥毫之际,钟王苏黄,纵横驱遣,常常使人目迷神移。二是他采花酿蜜,博采众长,又能泯灭他人圭角,适成自家之美。观者徒见点画纷披,而难辨其为钟为王、为苏为黄。三是他取径高,格调雅。格调高下是判定作品优劣的最重要的标准,此所以米元章致讥于“高闲而下,但可悬诸酒肆”也。梁公的书作能适独坐,而不能惊俗目。盖书法一道,姿媚者易好,而深雅者难工。梁公的书作,真正的赏音大概并不太多。此无他,套用《世说新语》中阮光禄的话说,“非但能书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

四

第一次拜观梁修先生的画作,是他所临写的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卷》和徐渭的《杂花图卷》,惊讶之余,大为叹服。那时我接梁公謦欬,也有十年之久,但从未听他自己说起还擅六法,真是良贾深藏若虚。后来才听山东的一些位老先生说,早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潘天寿先生掌浙江美术学院,他到山东招生,非常嘉许梁公在书法、绘画和篆刻上的修养,已经录取他为浙美的学生。所谓命运多舛,梁公所在单位偏偏不放。但梁公并没有因此而徒唤奈何,依然勤自磨砺。五十余年好之不倦,终有大成。

旧式文人里,颇有喜欢点染丹青者。也有不少书家,挥翰之余,学为六法。但大都视此为余事,既乏临摹之功,又无写生之能。逸笔草草,境界虽然可观,毕竟不是当行,难脱“戾家画”之讥。梁公在绘画上下过苦功,有很强的写生能力,对宋元以来的文人画传统,更是如数家珍。他的画作是“士气”十足的文人画,却不为旧法所拘。他对民国以迄当代的中国画的发展,也很重视和熟悉。他尊重、敬畏传统,却并不守旧——梁公的作品并无遗老气,明眼人能常常从中看到新意。

(作者系山东省书协副主席,山东省签约文艺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