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造园如作文一般”。不求“奢阔空间”,但一定要谨慎地选址,师法自然地营造。通过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对话,汲取生命的灵感——

南北双园:漫游出世与入世之间

2016-09-14 作者：卞文超 来源： 大众日报

十笏园

■　文超品传统慢生活

□　本报记者　卞文超

“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在潍坊十笏园文化街区,郑板桥纪念馆里有一副黑漆木刻的对联。

这是郑板桥题在书斋上的对联。论及写文章的追求,古今原来没有什么不同,两句话廓清好文章的黄金准则。

今夏采访中,读到这对金句,不禁为板桥点赞。随之联想到,他的书斋一定是一间对着春花秋树的房子。多少次挥毫泼墨之间,展卷提笔的时刻,从窗户望出去,草木随季节枯荣,落花无意,飞雪无声,却如上天的旨意般点醒观者的迷思。

这就不奇怪,为什么历代士族文人,一旦温饱满足,无不乐于花费精力、人力和物力,命名一处寄托志向的书斋,设计一个移步换景的园子。

南有怡园,北有十笏园。和今天的人们斥巨资买房置业有所不同,古代文人的园子不求“奢阔空间”,可以是闹市深宅,也可以是空山茅庐,但一定要谨慎地选址,师法自然地营造。在漫长的生活中,通过和园中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对话,汲取生命的灵感。百年之后,即便旧日造园的主人已去,那园中景物今昔对照,仍然能给后世留下漫游历史的重重机关。

十笏园来客

夜宿静如山房

郑板桥纪念馆虽与十笏园比邻,但他并未住过这个园子。清乾隆十一年,郑板桥调任潍县知县。任期七年,他住的是县衙,最大政绩是救济灾民。

十笏园不是县衙大院,而是私家园林,当年在北方并不多见,如今更是长江以北保存最为完好的苏州式园林。

十笏园始建于明代,核心建筑砚香楼,原是明嘉靖年间刑部郎中胡邦佐的故宅。后来园子易主,临墙而居的潍县首富丁善宝以重金购得。清光绪十一年,新主人在旧宅的基础上稍作取舍,增建亭榭,添构湖山,始得玲珑完美之貌。所以这里也称“丁家花园”。

笏,古时大臣上朝时拿着的狭长形手板,多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丁善宝在他的《十笏园记》中对园名作了解释:“以其小而易就也,署其名曰十笏园,亦以其小而名之也。”

“十笏”一词,来自唐人所著《法苑珠林》。在此书的《感通篇》中说,印度吠舍哩国有维摩居士故宅基,唐显庆中王玄策出使西域,过其地,以笏量宅基,只有十笏,故号方丈之室。后人即以“十笏”来形容小面积的建筑物。以此命名,显出主人低调雍容的风度。十笏园面积仅二千余平方米,确是小园,园内布局精巧,别有洞天。

踏进大门,前院正厅为“十笏草堂”。丁善宝好文史,能诗文,与南北文人交往深厚。他延请了文友蒯菊畦、刘子秀、于敬斋三人,委托他们设计,造园仅用了八个月即竣工。

在建园记中,他明确建此园的用意为:治此以为养静之所,非侈逞台榭之观美,以贻后人之逸乐者。丁善宝不喜结交权贵,经常邀约柯劭态、宋书升、张昭潜等名流贤达在十笏园中觞咏流连。

清水一池,轩榭浮波,有“四照亭”、“稳如舟亭”。在清末大变局时代,十笏园半亩方塘开鉴,倒是照出了政治风云的端倪。

丁叔言是丁善宝之孙,在这里迎接过南来北往的客人。王统照是其亲戚,也是文友,自1913年至1937年期间,他常来十笏园小住,留下多篇诗文。爱国将领冯玉祥曾游十笏园。1916年,丁叔言曾以县议会地方代表迎接中华革命军总司令居正,司令部就设在其家中。1925年山东督军张宗昌回掖县(现烟台莱州市)省亲,设行辕于十笏园。

1925年冬,康有为在十笏园住过三天。丁叔言邀请他游园,住在西轴线南端的园中园里,于“静如山房”下榻。“静如山房”做客房之用,取安定、闲雅、洁净之意,康有为在此欣然题诗:“峻岭寒松荫薜萝,芳池水面立红荷。我来桑下几三宿,毕至群贤主客多。”

“静如山房”是西厢房的第一间,往里还有“秋声馆”。园子越往深处越静,过“深柳读书堂”,北厅即“颂芬书屋”,为园主书房,厅内雕梁画栋,虽经百年犹艳。后院西为厢房,正厅名“雪庵”,康有为游园后,改题为“小书巢”。单单品味这些名称,已然能感到园中人的乐在其中。

怡园自怡

父子苦心孤诣

回到建园的审美情趣,文人建私家园林自宋代兴盛,明清时期成熟,创造了中式特有的隐逸文化——既可出世,隐居于城市山林,啸傲泉石；又可入世,对饮欢聚,进行社交往来。

“虽由人造,宛自天成。”在文人园密集的江南地区,有古典建筑学者总结出明清私家园林的特点:水景和叠石在园林中占重要地位,二者分别代表自然界的水体与山丘。

近日,青年作家王道梳理了苏州怡园顾氏父子的日记和书信往来,刊文于《书城》杂志。怡园建成于清朝光绪年间,比十笏园时间略早。从这些原版的书信、日记中,更能看出从构思到营建的缜密思量。

“手辟荒园只自怡(余自名新辟之园曰怡园),几间茅屋与疏篱。输君临近沧浪水,不愧烟波旧网师。”光绪元年十月二十一日,顾文彬在参观了好友李鸿裔新购并改造的网师园后作诗,其中提到了怡园名称。

怡园得名时,工程已经开建。从同治十二年起,时任宁绍道台的顾文彬就萌生退意,多次致信给三子顾承,表示向往退休后的生活,说其他的皆没有兴致了“惟书画一道兴尚不衰,将来退归之后,左图右史以乐余年……”

因此,营造一处收藏书画的书楼成为顾文彬的心事。同治十二年五月,顾文彬致信顾承:“我家收藏费父子数十年心力,近更不惜重赀,前后统计不下一二万金……然既聚此尤物,保护之方尤须尽差。我素有起造小天一阁之愿,常耿耿于心。”于是先对旧屋进行了翻造,又建好藏书的过云楼,怡园是过云楼后的“配套工程”。

由顾文彬异地“遥控”,顾承着手实施营建。建怡园时,首先面对的是何处寻觅大量太湖石。很快,顾家发现一处大废园。顾文彬信中说:“此园昔年名赵园,又名阁老厅,乃是戏馆。我弱冠时常往看戏,摆酒即在园中……”在运送赵园湖石时,先走水路,再行陆路,可谓大费周折,甚至“煞费苦心”。他主要有两点担心,一是担心古石损坏,二是担心影响了公共环境。

巨石由一位名叫钟信的老手运送,顾文彬特别叮嘱:“大峰从胥门上岸经过桥梁不少,石车笨重恐将桥梁压断。昔年刘园运石,曾有此毛病。切嘱钟信须格外留神。”自己家造园子,也要讲究公德,不要压断了桥梁,不要挡了行人的路。当获知家里购买零星石头堆在公共场合时,顾文彬赶紧令人移除:“(石头)填衢塞巷骇人耳目,招人物议,此失策之甚者。”

在施工中,发掘了大量骸骨后,顾文彬即令顾承:“必须分别安放罐内,如一具整者必另安一罐,切勿搀杂,葬在义冢。此等事必托可靠之人,如松坡者,亲往监视,否则恐其沿途抛弃耳。每葬一罐,必焚化纸钱数串,至要至要。”

古人营造一处居所的用心,那份对自我的郑重、对他人的尊重,以及对自然的敬畏,恐怕不能仅仅用“迷信”一词来遮蔽背后的中式哲学。

南北园中人

命运格局引唏嘘

在怡园施工期间,顾文彬正面临着退归交接之时,顾承不时回信,向父亲汇报工程进度及问题所在。顾文彬身在异地,但对造园事项却是了然于胸。

早在造园之先,顾文彬就致信顾承:“至于堆假山,仍须汝在场指点,不能任令匠人为之,此辈胸中安有丘壑?”

“凡造园如作文一般,无论大小总要结构新奇可喜,不落平庸。”顾文彬写给顾承的信,事无巨细谈造园,倒像是一场以园为题、触及人生况味的谈心。

“湖石之堆于平地者,恒径也；立于池心,便觉耳目一新。试思所见花园,除制造署一峰立于池心,此外从未再见,譬如小孤山若置之平地,不过寻常一高峰耳,自矗立江心,如仙子凌波,亭亭独秀。此乃造物创局,何不以人工仿之!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大小一也……”

顾承,虽无功名在身,但前后走过了江南诸胜,过眼古书画千余幅,以鉴定精,但画艺亦功底深厚,从其遗留作品看,布局气势不输晚清一时名家。他还精于古琴,对音律、古泉都有专门钻研。为怡园营造几乎是看遍了吴地名园,借鉴古法且有所创新,在叠石、花木、房屋方面更是耗费了大量的心思。

在造园工程中,顾承旧病复发,虚劳咳嗽,血痔肠风,吐血不止,非常严重。顾文彬曾多次致信,要求他停工,并让长孙接手工程账目和家务管理。

光绪元年五月初二日,解甲归田的顾文彬与家眷一行冒着风雨回到苏州。自此,造园工程即由父子联手,“互相斟酌,全局完好,名曰怡园”。

只是在七年后,顾承因病早去,享年不过五十,白发人送黑发人。顾文彬自此对收藏心意阑珊,就算在怡园散心,也会念及顾承对造园的贡献:“凭空结构此园林,世俗尘无一点侵。别写胸中丘壑趣,萧疏如画淡如琴。”

至于北方的十笏园,由丁善宝移交给过继之孙丁叔言后,已是清末民国时期。

其时,丁家有土地2.1万余亩,遍布潍县、诸城、蒲台(博兴、沾化)、胶县四县,在潍城、诸城各设当铺。丁叔言以入世之姿,创办新型工商、金融、文教机构,将一个家族的发展推向高潮。

丁叔言虽是一方“首富”,但生活俭朴,他善诗文书画,组诗社、画社广交友人,一时高朋满座。他和泰戈尔、徐志摩、蔡元培、韩复榘均有交集,前文所提的几位政治人物,更是十笏园座上宾。

世事难料,小园的富足充盈,在日本侵略者的铁骑下,一夕间面临倾覆,陷入风雨飘摇中。

1938年1月,日军侵占潍城。丁叔言随县长厉文礼出走抗日。厉部游击队驻诸城长城岭村后,粮饷告竭,而各村又不愿借粮。丁叔言写信转告各村,愿以他的土地作抵,发动献粮支援抗日,一时间,运粮车马接踵而至,军心大振。厉文礼委任他为政训处副处长。

1942年,厉文礼被俘,投靠日本侵略者,部队仍驻原防,在潍城设“办事处”,委任丁叔言为主任。1945年,抗战胜利后,山东省八区专员兼保一师师长张天佐以“抓汉奸”为名,将丁叔言收狱,并追缴8年抗战期间地亩粮银之债,总额为法币4亿元,约折合黄金200两。

丁叔言变卖部分房产及借贷黄金、纱布等,才如数缴纳。此时丁家已债台高筑,张天佐又提出,要其为全师官兵每人做一套军服和军鞋,并追究他“陷害国民党员罪”。

乱世末法,十笏园景色荒凉。1946年12月30日,丁叔言遗书:“如此世界,何足留恋!”遂服毒身亡,时年5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