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刁民!”--痛悼刘玉普
他嫉恶如仇,尤其是对漠视百姓的干部的行径,更是深恶痛绝。有一次,在市委门口,来了上访的,有个挺着啤酒肚的小干部说,这群刁民!他狠狠地剜了那个小干部一眼:“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是刁民!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刁民!”吓得小干部低头走了。
□ 逄春阶
5月22日上午8点40分,我接到报社同事短信:“刘玉普走了”。我哆嗦着手,拨电话求证。噩耗是真的,凌晨7点半,不堪病魔缠身的老兄,走了。我匆匆坐火车从北京往潍坊赶。一路上,我给好多熟悉的朋友发出悲讯,满脑子是兄长的影子。
刘玉普生前是大众日报社潍坊记者站站长、潍坊分社社长,我的老领导,我的新闻引路人,我的尊敬的兄长。
第一次见他,是二十四年前的冬天,在一个宴会上。我跟他同席。他目光里有股气,那股气,让我记起某作家写的“两眼一亮,满面威光”的话。我给他敬酒时,他说,小逄,你这个家族里有个逄先知,知道吗?我说知道,是毛泽东的资料秘书。他笑着说,他算是识字较多的。然后掏出一张名片,上写:“刘玉普 大众日报潍坊记者站记者”,名字下面是地址和电话。这是我第一次见记者,也是平生第一次得到名片。我一直把它揣在衣兜里,揣了好几年。
我当时觉得,刘玉普这个人有点儿傲气。逄先知,那是党内大学问家,怎么仅仅说他识字较多呢?时间长了我才知道,他是用识字多少来评价人的文化素质的。比如他说,潍坊这地方,能熟练运用五千字的找不出十个。他说,老舍《骆驼祥子》用字不过两千四百多个。你能用多少字?我说,不到两千。他笑着说,咱就两千字左右的水平啊!
我是从《潍坊日报》考到《大众日报》的。当时已经超龄了,刘站长专门跟报社反映,说我文笔还可以。因了他的举荐,我才侥幸成为大众报人。可是,头一次跟他采访,就丢了脸。
那是1996年的深秋,我们去潍坊机械局,我从家里带着一个老式黑皮包,穿着一个仿皮夹克。而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健步疾走,我在后面紧跟,节奏老跟不上。那天采访了一下午。
我原来主要是干编辑,消息写得少。磨蹭了一天,才写出了初稿,他看了一遍说不行,没抓住要害。写得也太慢。“你记。”他皱着眉头口授。半小时,搞定。我头一次领略了他的采写风格:迅速,准确、利落。
写完,他说,出去采访,要注意仪表,你看你提着个黑皮包,猛一看像个农村赶大集的,皮鞋也不擦擦。哪里像个省报记者。你要学习崔永刚,永刚的头始终梳得一丝不苟,打着领带;皮鞋锃亮,很利索。当然,他抽烟,你别跟着他学。走路呢,要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显得很精神。我当时脸上火辣辣的,下了班,就跟媳妇去商场,买了一个比较好的公文包,还买了一条领带。
他是我们的站长,但他就像兄长一样,呵护着我们。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他曾领着驻站记者崔永刚和我一起到潍坊医学院学习外语、计算机等。站上还订阅了大量的报刊,有时间就督促我们学,要成为“识字比较多的党报记者。”
他嫉恶如仇,尤其是对漠视百姓的干部的行径,更是深恶痛绝。有一次,在市委门口,来了上访的,有个挺着啤酒肚的小干部说,这群刁民!他狠狠地剜了那个小干部一眼:“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是刁民!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刁民!”吓得小干部低头走了。
一日,我们接到举报,某市交管部门,乱罚私营运输车的款。他性子非常急,叫上我,提上包就走。他开着车,越说越气,说着说着,手都撒了方向盘笔画,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很害怕出事故。好在他的驾驶技术不错。
但是调查的时候,他却无比冷静,一点点地抠事实,写出的内参很结实,无半点情绪化语言。“写内参,不能掺杂个人情感。少用‘恶狠狠’、‘令人发指’、‘罄竹难书’之类的话。要平实。”结果,内参还没发出,交管部门闻听“刘玉普在调查”,部门一把手亲自来记者站说明情况,不久,停止了乱收费。
兄长心很软,他早年丧父,家庭成分又高,受尽了歧视。他同情弱小的人,又特别重感情,过年过节,都要去看望他的老师,看望在艰难岁月帮助过他的人。他还资助过南方某省一个孤儿上学。有一次我记得是去昌邑采访,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个乞讨的白发老大娘,他掏出钱来,递到老人手里,并详细问为什么要乞讨。我说,乞讨的,骗子太多。他说,你也得会看,那些骗子,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正需要救助的,没有花言巧语。
他最愁的是求人。工作上求人,家里亲戚办事求人。比如成立分社后,有经营创收任务,比如亲戚安排工作。他每次都非常为难。到了所求的单位,他把求的事憋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来。有一次,他带我去某地一个企业,要办一件事。中午吃饭时,他猛喝酒,一杯一杯地,那次他喝了一斤多高度白酒。我非常担心。当时,还没有酒驾这一说,他开车顶着夜色,回到潍坊。
他说:“说不出口,就喝酒,当喝到半醉的时候,才能说出来。”
我说:“这次您没提要求啊。”
“喝多了,喝多了。下次吧。”他右手轻拍着方向盘,大声说。他就是这样的人,很豪爽,一点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
他生病后,一开始朋友去看他,他都委婉拒绝,这固然有疾病造成的心理原因。其实,我明白,他主要的是怕给人家带来麻烦。
他总是盼着别人好,盼着部下超过他最好。2000年7月,报社编辑部让我从站上回来轮岗,刘玉普二话不说,亲自送我到济南,后来,我留到大众周末编辑部,他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干。
2000年底,报社竞争上岗,我刚从记者回到编辑部半年,没打算竞聘。他给我电话说,你试试,竞聘是展示自己的机会,平时你到领导那里去展示自己,领导还没空呢。现在领导在台下听你讲,多好的机会。我听从了他的劝告。居然竞争上一个职位。他总是希望年轻人快快成长起来,能独当一面。我写了得意的稿子,他有时就打电话鼓励。
他在大众日报干记者近30年,写过的新闻稿子大约有五百万字。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山东新闻报道,特别是潍坊新闻报道中留下了深深的足迹。他生病后,在嫂子的悉心照料下,开始写随笔,有回忆父亲的,回忆童年的,回忆故乡的,《大众日报》、《齐鲁晚报》的副刊版发了几篇,写得情真意切。他还有好多的题目,正在写。谁料,他竟匆匆去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年春节前,他斜靠在沙发上,头发已经白了,腿上盖着一个小毯子。他攥着我的手,久久不松开,眼里噙着泪花,沙哑着嗓子对我说:“春阶,你少喝酒啊。注意身体啊。”
他不放心的是我爱喝酒,而且容易过量。
我离开他时,他目送着我,使劲盯着我。他去世后,我才明白,他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微笑,珍贵的微笑。
兄长止步于57岁,他的一生,如傲霜寒梅,好不容易奋斗着能绽放几片花瓣,却过早凋零。天不假年,人生之残酷如此!
他的老母亲已年近九十,他的儿子尚未成家,而妻子没有工作。他带着满腹心事走了。在他家里,老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说说,让我走多好,替替他,叫他活着。孩子还小。”
5月23日上午,在潍坊殡仪馆,亲朋好友,大都来了。十点半,我们一起把他推到火化炉前,他像睡午觉,很安详。炉门打开,我们不忍心推他进去,慢慢地,轻轻地……
他的山东大学同学、丁老师大喊一声:“老刘,走好啊!”炉前的我们,一起跪地,泪下如雨。炉门关闭。别了,我的兄长!
下午,他的骨灰,在故乡安葬。
我在心中为兄长写了副挽联:“忆昔曾跟随,同出入,共研读,铮铮铁骨,敢担道义,无语撒手兄先去;而今少依傍,速采写,录实况,娓娓话语,勤绣锦章,有疑捶胸我问谁?”
十六年前,兄长送我一盆酒瓶兰,我一直养到现在。在潍坊时,酒瓶兰栽在花盆里,有十厘米高,而现在已经移栽到瓷缸里,两米多高,兰叶有一米长,密密地披下来,如绿色的喷泉。瓷缸中大大的“酒瓶”,则如一口小锅大了。
酒瓶兰在我家的阳台上,窗外雨声淅沥。睹兰思兄,兰花沉默,我哀痛。
玉普大哥,我戒酒了。您在哪里?
逝者档案
●姓名:刘玉普
●终年:57岁
●籍贯:潍坊安丘
●生前身份:高级记者